最近讀了一篇感人的小說，是十九世紀初英國女作家瑪麗．安．蘭姆的短篇《水手舅舅》。
小說裡寫一個小女孩，她的母親過世後，父親常帶她去墓園，因此她的識字是從母親的墓碑開
始。在她幼小的心靈裡，覺得到墓園是最快樂的事，父親總慈詳的教她如何拼出母親的名字。

　有天她一個人在墓園附近得意的念著墓碑上的名字，忽然來了個陌生的男人，他好奇的問小
女孩在念什麼？當小女孩把母親的名字念出來時，男人竟然非常激動，原是這人竟是她的舅舅
。在那個時代通訊很不發達，舅舅又是水手，剛從海外回來正忙著到處找姐姐，沒想到遇見小
外甥女。

　舅舅很興奮的要帶小女孩回家去見姐姐，他仍記得姐姐和姐夫的住處，可是他和小女孩發生
爭執，舅舅說要沿著街走下去，小女孩卻堅持要進墓園去。最後舅舅投降，跟著小女孩走進墓
園，只見小女孩指著一個墓碑對他說：媽媽在這裡。舅舅此時才知道姐姐死了，眼淚迸射出來
，小女孩反而困惑，她一直認為到媽媽的墓前是很快樂的事，為什麼這個男人卻在這裡大哭呢
？

　帶著舅舅回到家，父親也回來，小女孩再次見到悲傷，因為從母親死後始終在女兒面壓抑住
情緒的父親再也忍不住了，他和妻弟兩人都痛哭流涕。小女孩不由自主的恨舅舅，她覺得都是
這個陌生的男人把眼淚帶進了她家、帶進了她的世界。

　小說充滿了對母親的懷念，可是在真實世界，瑪麗．安．蘭姆有遺傳性的精神病，在她三十
二歲那年因為發病而失控，舉刀殺了自己的親生的母親，這成為她一生最大的悲痛。法院原判
決將瑪麗送進病院，幾經爭取，最後法院同意瑪麗接受父親的監護，要是再出什麼事，她的父
親得負責。不久父親也死了，法院再把她的監護權判給了她的弟弟查理。

　理論上瑪麗的一生算是完蛋了，她的病無法治癒，加上揹負著對母親的愧疚和罪惡，恐怕內
心的譴責就足以毀了她。可是瑪麗和查理這對姐弟，居然努力的走出陰影，出版了著名的童書
《莎士比亞故事集》，把莎士比亞的劇本寫成淺顯易懂的故事進，而且她的散文也極受好評。

　我很難想像瑪麗怎麼走完她的人生，她的壓力太沈重了，光是「弒母的精神病」這個「頭銜
」就會讓她一輩子也無法安心的走上街，但瑪麗卻成了名作家，並且坦然面對她的過去，在她
的作品隨時可以發現對母親的思念，她也不停的告訴讀者，人生的路途上必然有悲歡離合，得
學會去面對它、接受它。

 

《水手舅舅》當然以舅舅為主角，舅舅覺得姐夫不能老牽著女兒躲在姐姐的墓園內，這樣子
沒辦法重新面對人生，便想盡辦法的帶著這對父母去散步、去野餐，不讓他們有事沒事就跑到
墓園去。

　舅舅的學問有限，他本來以為外甥女的拼音能力很強，就買了本書送給小女孩，也才發現可
愛的外甥女只會拼自己媽媽的名字而已。舅舅開始教小女孩認字讀書，他非常努力，總算扭轉
了小女孩對他的仇視。

　不幸的，當小女孩接受舅舅也愛舅舅時，水手舅舅得上船出海了，這個離別當然帶給小女孩
她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悲傷。

　作者瑪麗．安．蘭姆活到八十三歲，她的弟弟已先過世多年，她終於不再需要監護人。死後
瑪麗葬在弟弟的墓旁，因為她的一生幾乎全賴弟弟給她的鼓勵和協助，才能順利的走下去。至
於這個弟弟，查理．蘭姆在二十歲時也發現自己有輕微的精神疾病，那時他很慌，第二年就發
生他姐姐弒母的慘案，但他勇敢的擔負起照顧姐姐的責任。

　做人最可怕的是不能像電視錄影，犯下錯事可以倒帶重來，但也有補救的辦法，那就是重新
振作，瑪麗．安．蘭姆就是個例子，當她的弟弟死後，她沒有監護人，法院也沒有要求她需要
另一個監護人。她用大半生的歲月克服弒母的傷痛，也克服遺傳性的精神病。努力的過程代價
很高，卻也使她的生命更為豐富。查理則透過照顧姐姐的這個責任，也克服了潛在精神病。

　我也是舅舅，其中一個外甥在去年因憂鬱自殺。從大家發現他有病，到治療，到束手無策，
直到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我想，我曾經為這個外甥努力過嗎？

　家族裡有個慢性病的病人總是件麻煩也痛苦的事，可是瑪麗．安．蘭姆的弟弟查理又用他一
生的時間去努力，比較起來，我除了遺憾，則有更多的懊惱。

　我家附近到了晚上很安靜，常有住戶在路上散步、跑步，其中有一對母子很特別，母親的年
紀在夜色裡看起來很大，行動似乎不是很方便，每晚由她的兒子陪著散步，有時累了會停下坐
在路旁的石柱上，兒子就在她身後替媽媽按摩。不知道是否每晚皆如此，可是我經常看到，在
微弱路燈下那一高一矮的人影，緩緩的走在紅磚道上，世界突然間變得很平和，彷彿一切紛擾
都停止了。

　在《水手舅舅》這篇小說的結尾，舅舅走了，小女孩很難過，爸爸對她說了一段話，大意是
：

　平常我們和親近人免不了會發生不愉快的事，不過事過境遷，隔一陣子自然會好，可是如果
他們不幸的去世，這些過去小小的磨擦、不愉快，會隨著時間積壓在我們心頭，永遠也揮不去
趕不走。
　
註：瑪麗．安．蘭姆 （Mary Anne Lamb 1764–1847），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