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
-------------◆ 《坐花誌果》白話譯本．17．胡封翁 ◆-------------
渠魁罪重脅從輕 善士偏蒙滑吏名
感格中丞惟七字 公門裏面好修行
胡向山太守之封翁【封建時代因子孫顯貴而受封典的人】，是金山縣衛掌管刑事案件的官吏，為人忠實寬厚，玩弄手段、暗中舞弊之事，生平不屑為之。
那時金山發生一件竊盜案件，被害人受傷致死，官府逮捕主使及從犯共三十多人。那時嚴刑峻法，劫盗傷人者，無論是首腦還是從犯一律斬首。正好承辦這個案子的人是胡封翁，胡封翁調查後發現，那三十多名盗賊皆是失業的貧民，迫於生計，無奈之下不得已才犯下盗案。胡封翁不忍心他們全部被殺，便以臨時起意打劫，下手不慎致死，為首的二人預定處斬，其餘人等預定充軍流放來定案。
縣太爺過目後，覺得胡封翁擬定的刑罰似乎過輕，胡封翁極力申辯，道：「這雖然是起打家劫舍的案子，然而卑職詳閱犯人的供詞後，發現他們並非是慣犯。而傷了被害人的人，是由於黑夜之中，行事倉促不憤推倒被害人，使被害人撞跌致死，並非身懷金刃器械蓄意殺人。故而卑職認為情有可原，似可從輕發落。」
縣太爺又擔心法律森嚴，如此斷案必被上級驳回。
胡封翁拍胸脯承應道：「假使上面駁回查辦，老爺可把責任全推到卑職身上，將卑職押解到省城，治卑職重罪輕刑之罪。」
縣太爺聞言肅然起敬，道：「如果你肯為民請命，本官難道沒有絲毫的仁心嗎？」
便依從胡封翁的擬判定案，同時判書呈交上級批淮。
果不其然，判決書被上級駁回，要求重新草擬，胡封翁並不氣餒，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呈文，詳述自己為何如此判案。三次被驳回，三次再上書，胡封翁的百折不撓惹得巡撫大怒，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書信來責備他，將提案親自訊問，同時飭令縣太爺帶官印到省城蘇州，看情形是打算彈劾縣太爺的失職！
縣太爺非常恐懼，責怪胡封翁替自己惹來不小的麻煩。胡封翁安慰道：「大人請寬心，卑職願隨侍到省城。大人如果見了撫憲【撫憲下屬對巡撫的尊稱】，請把所有的失責全部推給卑職。如果能得到開釋，是大人的鴻福；如果無法開釋，卑職願單獨承受罪名。」
於是縣太爺帶胡封翁同上省城。
謁見巡撫時，胡封翁立於官署門外等候。巡撫責備縣令重罪輕罰，嚴詞厲色，縣令驚駭得冷汗直流，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連連叩頭謝罪。巡撫見狀，問道：「想你不過是初上任，是誰教你這般胡為的？」
縣令見有一線生機，趕忙依照之前的約定，把所有的責任全部推到刑房胡封翁頭上。
巡撫沉聲道：「他是否隨你前來？」
縣令不禁為胡封翁捏一把冷汗，結結巴巴地答道：「回、回撫憲…胡刑房現立、立於轅門外，等候您的傳喚。」
巡撫露出了然於心的冷笑，道：「本官早就疑心你背後有奸滑的刁吏受了賄賂，玩弄文字擾亂法紀，哼！果不其然！本官當親自審問他！」
於是令巡捕官帶胡封翁進來，一進門，巡撫當頭就是一陣叱喝：「你身為刑房官吏，難道還不知道依我大清律令，劫盗時把被害人傷害致死，無分首從皆應處斬嗎！？」
胡封翁臨危不懼，恭恭敬敬地叩頭，朗聲答道：「回大人，卑職自然知道，然而律令雖則如此，其中的輕重緩急、利害得失，當有權衡轉寰的餘地。」
巡撫怒喝：「同樣都是劫盗殺人，分什麼輕重！？」
胡封翁據理力爭道：「大清律令明言是積年巨盗公然打劫，因而殺死被害人而言。反觀此案，皆是失業貧民，饑寒交迫之下，不得已觸犯法網。而被害人之死，乃由於推跌所致，卑職以為似當稍微從輕量刑。」
巡撫大怒，厲聲喝道：「一派胡言！給本官老實招來，你到底收受了賊人多少賄賂，膽敢巧言利口為他們開脫？如不從實招供──哼哼，莫怪本官不留情面，動用夾棍夾你了！」
一旁的縣令見情況不妙，心裡頭早不知責怪胡刑房多少回了！這個傻漢！和撫憲大人硬碰硬有甚好處？況且案子和他壓根是風馬牛不相及啊，何必不要命地力爭到底？哎哎，要是待會兒撫憲真箇動刑，一個不好非死即殘啊！說不定撫憲大人盛怒之下還會牽怒到自己……縣令愈想愈不安，冷汗濕透了全身。
胡封翁並無畏色，從從容容地一叩頭，答道：「若大人說卑職有意為盗開脫，卑職不敢推辭。至於收受賄賂，舞文亂法，此則卑職生平不屑為之。不單是此等巨案，即便是鬥毆等輕微的刑事案件，卑職亦不敢昧著良心辦事。」
巡撫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個『不敢著良心辦事』！既受並未收受賊人賄賂，你又怎會如此賣力地為他們減刑？」
胡封翁一揖，道：「卑職不敢說。」
巡撫再三詢問，這才對答道：「原因無它，只因為『公門裏面好修行』罷了！況且大人難道沒聽過，歐陽文忠公曾有言：『想爲犯人尋求生路卻無能爲力，那麽，死者和我就沒有遺憾了』【歐陽修－瀧岡阡表：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巡撫大為驚異，令胡封翁站到自己身前仔細端詳，見他面容和譪可親，善氣迎人，一看便知是位宅心仁善的長者，這才斂去怒色，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卑職有四個犬子。」
「令郎於何處高就？」
「長子令儀，僥倖考中上科的舉人，二子和三子皆是縣學生，么兒今年蒙府尊【舊時人民對知府的尊稱】提拔，府試第一。」
巡撫聞言肅然起敬道：「這是你公門裏面好修行的善報啊！這件案子本官權且從你之意，保全多條人命，算是為令郎明年高中進士的好彩頭吧！」
說完後令他們離開，依之前擬的結案，只誅殺為首二人，其餘人等全都保住一條性命。縣令回到原任地，烏紗帽並沒有受到影響。
向山太守次年果然高中進士，二子及三子拔為貢生，進入太學，任職為官，四子為廩生，至今仍是書香門第。
坐花主人曰：
我以為，人欲為善，不但應常懷此心，且當有主見，堅守正道，威武不屈，方才不至於懾於權勢而失去勇氣，惑於異見而產生動搖。世間常有初發心時甚為良善，並非不想以幫助他人、利益公眾為己任，然而一旦臨場，見了對方官威浩大、聲勢奪人，加以利害切身，終不得不改變初衷，屈於強權。古往今來的賢士大夫，由於這一念之差，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並不算少啊！胡老先生以一介卑微的官衙小吏，擇善固執，百折不撓，以巡撫大人之尊，又加以嚴刑威嚇、盛氣凌人，而胡老先生仍能固守主張侃侃而談，剛直不屈，守正不阿，終能申揚己見，而巡撫也收斂官威聽從他的裁決。由此觀之，如張釋之【朝廷諭書曾說：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徐有功【武后時名臣，打擊酷吏，寧死不肯枉法，持平守正，活人甚眾】那樣卓然守法、至死不移的刑吏，是如何名垂青史的呢？難道不是靠著堅定不移的主見、堅忍不拔的意志，終而成就了初發時的一片善心嗎？
渠魁罪重脅從輕 善士偏蒙滑吏名
感格中丞惟七字 公門裏面好修行
胡向山太守之封翁【封建時代因子孫顯貴而受封典的人】，是金山縣衛掌管刑事案件的官吏，為人忠實寬厚，玩弄手段、暗中舞弊之事，生平不屑為之。
那時金山發生一件竊盜案件，被害人受傷致死，官府逮捕主使及從犯共三十多人。那時嚴刑峻法，劫盗傷人者，無論是首腦還是從犯一律斬首。正好承辦這個案子的人是胡封翁，胡封翁調查後發現，那三十多名盗賊皆是失業的貧民，迫於生計，無奈之下不得已才犯下盗案。胡封翁不忍心他們全部被殺，便以臨時起意打劫，下手不慎致死，為首的二人預定處斬，其餘人等預定充軍流放來定案。
縣太爺過目後，覺得胡封翁擬定的刑罰似乎過輕，胡封翁極力申辯，道：「這雖然是起打家劫舍的案子，然而卑職詳閱犯人的供詞後，發現他們並非是慣犯。而傷了被害人的人，是由於黑夜之中，行事倉促不憤推倒被害人，使被害人撞跌致死，並非身懷金刃器械蓄意殺人。故而卑職認為情有可原，似可從輕發落。」
縣太爺又擔心法律森嚴，如此斷案必被上級驳回。
胡封翁拍胸脯承應道：「假使上面駁回查辦，老爺可把責任全推到卑職身上，將卑職押解到省城，治卑職重罪輕刑之罪。」
縣太爺聞言肅然起敬，道：「如果你肯為民請命，本官難道沒有絲毫的仁心嗎？」
便依從胡封翁的擬判定案，同時判書呈交上級批淮。
果不其然，判決書被上級駁回，要求重新草擬，胡封翁並不氣餒，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呈文，詳述自己為何如此判案。三次被驳回，三次再上書，胡封翁的百折不撓惹得巡撫大怒，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書信來責備他，將提案親自訊問，同時飭令縣太爺帶官印到省城蘇州，看情形是打算彈劾縣太爺的失職！
縣太爺非常恐懼，責怪胡封翁替自己惹來不小的麻煩。胡封翁安慰道：「大人請寬心，卑職願隨侍到省城。大人如果見了撫憲【撫憲下屬對巡撫的尊稱】，請把所有的失責全部推給卑職。如果能得到開釋，是大人的鴻福；如果無法開釋，卑職願單獨承受罪名。」
於是縣太爺帶胡封翁同上省城。
謁見巡撫時，胡封翁立於官署門外等候。巡撫責備縣令重罪輕罰，嚴詞厲色，縣令驚駭得冷汗直流，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連連叩頭謝罪。巡撫見狀，問道：「想你不過是初上任，是誰教你這般胡為的？」
縣令見有一線生機，趕忙依照之前的約定，把所有的責任全部推到刑房胡封翁頭上。
巡撫沉聲道：「他是否隨你前來？」
縣令不禁為胡封翁捏一把冷汗，結結巴巴地答道：「回、回撫憲…胡刑房現立、立於轅門外，等候您的傳喚。」
巡撫露出了然於心的冷笑，道：「本官早就疑心你背後有奸滑的刁吏受了賄賂，玩弄文字擾亂法紀，哼！果不其然！本官當親自審問他！」
於是令巡捕官帶胡封翁進來，一進門，巡撫當頭就是一陣叱喝：「你身為刑房官吏，難道還不知道依我大清律令，劫盗時把被害人傷害致死，無分首從皆應處斬嗎！？」
胡封翁臨危不懼，恭恭敬敬地叩頭，朗聲答道：「回大人，卑職自然知道，然而律令雖則如此，其中的輕重緩急、利害得失，當有權衡轉寰的餘地。」
巡撫怒喝：「同樣都是劫盗殺人，分什麼輕重！？」
胡封翁據理力爭道：「大清律令明言是積年巨盗公然打劫，因而殺死被害人而言。反觀此案，皆是失業貧民，饑寒交迫之下，不得已觸犯法網。而被害人之死，乃由於推跌所致，卑職以為似當稍微從輕量刑。」
巡撫大怒，厲聲喝道：「一派胡言！給本官老實招來，你到底收受了賊人多少賄賂，膽敢巧言利口為他們開脫？如不從實招供──哼哼，莫怪本官不留情面，動用夾棍夾你了！」
一旁的縣令見情況不妙，心裡頭早不知責怪胡刑房多少回了！這個傻漢！和撫憲大人硬碰硬有甚好處？況且案子和他壓根是風馬牛不相及啊，何必不要命地力爭到底？哎哎，要是待會兒撫憲真箇動刑，一個不好非死即殘啊！說不定撫憲大人盛怒之下還會牽怒到自己……縣令愈想愈不安，冷汗濕透了全身。
胡封翁並無畏色，從從容容地一叩頭，答道：「若大人說卑職有意為盗開脫，卑職不敢推辭。至於收受賄賂，舞文亂法，此則卑職生平不屑為之。不單是此等巨案，即便是鬥毆等輕微的刑事案件，卑職亦不敢昧著良心辦事。」
巡撫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個『不敢著良心辦事』！既受並未收受賊人賄賂，你又怎會如此賣力地為他們減刑？」
胡封翁一揖，道：「卑職不敢說。」
巡撫再三詢問，這才對答道：「原因無它，只因為『公門裏面好修行』罷了！況且大人難道沒聽過，歐陽文忠公曾有言：『想爲犯人尋求生路卻無能爲力，那麽，死者和我就沒有遺憾了』【歐陽修－瀧岡阡表：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巡撫大為驚異，令胡封翁站到自己身前仔細端詳，見他面容和譪可親，善氣迎人，一看便知是位宅心仁善的長者，這才斂去怒色，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卑職有四個犬子。」
「令郎於何處高就？」
「長子令儀，僥倖考中上科的舉人，二子和三子皆是縣學生，么兒今年蒙府尊【舊時人民對知府的尊稱】提拔，府試第一。」
巡撫聞言肅然起敬道：「這是你公門裏面好修行的善報啊！這件案子本官權且從你之意，保全多條人命，算是為令郎明年高中進士的好彩頭吧！」
說完後令他們離開，依之前擬的結案，只誅殺為首二人，其餘人等全都保住一條性命。縣令回到原任地，烏紗帽並沒有受到影響。
向山太守次年果然高中進士，二子及三子拔為貢生，進入太學，任職為官，四子為廩生，至今仍是書香門第。
坐花主人曰：
我以為，人欲為善，不但應常懷此心，且當有主見，堅守正道，威武不屈，方才不至於懾於權勢而失去勇氣，惑於異見而產生動搖。世間常有初發心時甚為良善，並非不想以幫助他人、利益公眾為己任，然而一旦臨場，見了對方官威浩大、聲勢奪人，加以利害切身，終不得不改變初衷，屈於強權。古往今來的賢士大夫，由於這一念之差，而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並不算少啊！胡老先生以一介卑微的官衙小吏，擇善固執，百折不撓，以巡撫大人之尊，又加以嚴刑威嚇、盛氣凌人，而胡老先生仍能固守主張侃侃而談，剛直不屈，守正不阿，終能申揚己見，而巡撫也收斂官威聽從他的裁決。由此觀之，如張釋之【朝廷諭書曾說：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徐有功【武后時名臣，打擊酷吏，寧死不肯枉法，持平守正，活人甚眾】那樣卓然守法、至死不移的刑吏，是如何名垂青史的呢？難道不是靠著堅定不移的主見、堅忍不拔的意志，終而成就了初發時的一片善心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