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詠給.明就仁波切腳穿人字拖,手腕上戴着一隻輕盈的木製手錶。眼神清澈如鏡,流露出睿智的光芒。攝影師拍照時請他和幾位喇嘛隨意聊天。他問喇嘛:「我們談點什麼好呢?不如談談玩遊戲吧。對了,PokémonGO怎麼玩?」頓時哄堂大笑。眼前的仁波切經歷了四年半日月山川的獨行淬鍊,舉手投足,穩如一座山,輕如一片雲,動靜皆禪。
2011年6月的一個夜晚,仁波切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在印度菩提伽耶的德噶寺,孤身向喜馬拉雅山的深處出發。他臨行前只抓了幾千盧比,留下一封信和一條哈達。
他記得父親祖古烏金仁波切曾說過,當年也想獨行遊方閉關,後來弟子們懇求他回到寺院留下來。受父親啟發,仁波切知道眾人挽留他便走不了。於是他對這次「出走」一直秘密行事。
這一走,就是四年半。
藏傳佛教有閉關修行的傳統,在現代社會日漸式微,仁波切想維護這個傳承。他仿效古時的禪修大師,在山河之間遊方修行,居無定所,身無分文,沒有具體行程。「成長是永無止境的!」他說,這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之一。
「這個旅程讓我變得更加『有人性』。我體驗到生活是怎麼一回事!」他一臉溫和的笑容令人格外放鬆。
深山找食物是個難題,只好到加德滿都買,「我把嘴和頭都遮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加上我長了鬍子,形象大變,大部分人認不出來。」仁波切談及如何隱匿行蹤,神情帶着幾分自豪。出門兩年半時,他與自己的朋友、侍者扎西喇嘛在加德滿都偶遇。後來扎西喇嘛承諾保守秘密,仁波切答應讓他跟隨一小段時間。除此之外,行蹤無人知曉。仁波切夏天在喜馬拉雅山區修行,冬天下山到印度的佛教聖地和尼泊爾山腳下的平原遊走。夏天住在山洞裏,有很多老鼠。有一晚睡着時,一隻老鼠跳到了他的額頭上,四目相望了許久,老鼠的耐性不及他,無趣地走了。他在冬天穿越罕無人迹的森林,下山時遇到大熊,「熊要上山,我要下山。我們對望着。」他說得繪聲繪色,挺胸抬頭道:「我假裝自己很巨型、很強壯,畢竟我背上還有一個背袋!」過了一陣,熊慢慢後退走開了。「我嚇走了熊!」他說,見熊漸漸走遠,他立即箭步奔跑。
露宿街頭
空氣稀薄的高山上並不容易生火。仁波切笑言,他用幾天學會了鑽木取火,兩個小時才燒滾一煲水,水帶着煙熏味。「加太多柴,一直吹,木灰都吹到水中。」他形容,煙熏火燎中,滿腦子星星太陽。
遊方期間,他的體重輕了十四公斤。留了長髮和鬍子,幾次差點被認出,又迅速隱沒在人羣中。
生於幸福的家庭,身為眾人尊敬的仁波切,長期生活無憂,突然要乞食和露宿,對他來說是一場獨特的試煉。
在恆河河畔的瓦拉納西,他嘗試在火車站體驗生平第一次露宿街頭。「我感到尷尬、害羞,好像人人都在看着我,周圍又髒又臭。」幾個小時他便待不下去,轉為到小旅館租了個牀位。
來到拘尸那竭城,他又再次挑戰露宿。這次在街上停留時間長了,但最後還是決定租牀位。「當時我無法放下對舒適環境和固有習慣的執着,我想訓練自己放下這些執着,和環境融為一體。」「終於有一個好機會。」他說的這個「好機會」其實是三個星期後,錢用完了,身無分文的他只能在街上生活了。
「半夜的大街十分『精采』。」他說,白天狗和他是好朋友,晚上稍稍一動,羣狗就圍住狂吠。「我盡量保持鎮定。」沒錢吃飯了,他走入曾經光顧的餐廳討剩飯。
死亡邊緣
有一次吃了剩食後,他上吐下瀉,整整三天三夜。後來整個身體在發抖,沒有體力,無法走路,也沒錢買藥。第四天,「我感覺自己快死了。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問題。我有點緊張,要回去,還是要留?最終我決定不打電話,並接受死亡。當我決定留下來,我就不害怕了。」
半夜,身體虛弱到癱瘓了。他嘗試動手指頭,動不了。看不到、也聽不到。「我進入死亡禪修。在禪修狀態中,我的心非常清澈明瞭,超越所有概念的限制,只剩下不加思考的覺知(Knowing without thinking)。 」
在這純粹的覺知中安住了六、七個小時後,「我感到還未到時候死」。慢慢恢復了知覺,他開始聽到了聲響,手指可以輕輕移動,漸漸恢復過來。他終於可以再度站起來。「感覺真好,周圍的一切都如此美妙,街道變成我的家。」走了幾步,又暈倒了。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被送到醫院,手上正在輸液。
送他到醫院的人留給他一些錢,足夠他買一張到北印度的火車票。接踵摩肩的人羣,他正琢磨如何前進,有人在後面一直推他,「眨眼間我已經在車上了。在我和我的小背包之間,還隔了兩個人。」 仁波切生動地描繪遊走經歷,自己也笑得前俯後仰。自從那次頻死經驗,面對缺衣少食,酷暑嚴寒、飢餓乾渴、乞食露宿等等困境,他全部都可以隨遇而安。「擁有生命本來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能呼吸便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