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這是御用文人的夫子自道;“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指的就是像西施這樣的人。
越滅吳後,西施到底是死是活,成了一個千古之謎。傳說和歷史的真實相駁詰,千年之下,聚訟紛紜。但歷史總是留有有意無意的後門,官方刀筆吏的指縫間也常常洩露出有趣的消息,粗心的歷史學家為什麼總是視而不見呢?
那時正是春秋時期,諸國多如牛毛,人才空前流動。吳越爭戰的情形就很奇怪,好像是楚國的兩個幫派借著吳越泄私憤,兩國的王們倒似乎是陪襯和佈景了:吳國起決定性作用的智囊是伍子胥、孫武和伯嚭,越國是文種和範蠡。
臥薪嚐膽的故事婦孺皆知。伍子胥輔佐吳王闔廬伐越,闔廬被越軍射中手指而死,死前含恨叮囑兒子夫差毋忘父仇。三年後夫差大敗越王勾踐,勾踐攜妻赴吳國為人質。大臣文種和範蠡設計賄賂吳國的太宰伯嚭,伯嚭在夫差面前構陷伍子胥,並促使夫差赦免了勾踐。勾踐回國後,臥薪嚐膽,最終於西元前473年伐吳,徹底滅了吳國。吳王夫差自殺而死,自殺的時候蒙著面孔,說:我沒有臉去見伍子胥啊—此前數年,夫差“使人賜子胥屬鏤劍以自殺”。這又是一個著名的故事。不知為什麼,古人的行為中總是蘊含著一種極端的美感—子胥大笑曰:“必取吾眼置吳東門,以觀越兵入也!”(《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伍子胥憤激到要把眼睛挖出來,置吳東門上,幸災樂禍地觀看越兵的入城式。至今蘇州尚存胥門。伍子胥的臨終遺願大大激怒了夫差,“王慍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乃使取申胥之屍,盛以鴟夷,而投之于江。”(《國語·吳語》)申胥即伍子胥。—請注意,此處第一次出現了“鴟夷”這種東西。鴟夷,馬革或牛革做的袋子。夫差把伍子胥裝進“鴟夷”,壓上石頭,投到江裏,讓他永遠浮不上來,作為對伍子胥臨終遺願的報復。沒想到伍子胥一言成讖,夫差被勾踐生擒,不能忍辱,遂蒙面而死。
吳越故事中的西施其人,《國語》、《史記》無載,直到東漢時期的《吳越春秋》,才出現她的儷影。至於西施的結局,更晚至北齊的《修文殿御覽》轉引《吳越春秋》載:吳亡後,“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請注意,這是第二次出現“鴟夷”這種東西。越王勾踐仿照伍子胥之死,也把西施裝進“鴟夷”,壓上石頭,投之于江。但是奇怪的是,今傳的《吳越春秋》卻並無這段文字。至於民間盛傳的西施和範蠡相戀的故事,惟一的記載是唐朝的《吳地記》轉引東漢《越絕書》載:“西施複歸範蠡,同泛五湖而去。”但是同樣奇怪的是,今傳的《越絕書》也並無這段文字—看來,幾乎同時成書的《越絕書》和《吳越春秋》在歷史更迭的時間鏈中都有佚文;史書的類似命運,同樣大量存在於中國古代典籍之中,這是中國歷史的悲哀,也是自孔子以降官方修史的罪惡宿命。
西施到底是鴟夷沉江,還是與範蠡同泛五湖?似乎成了一個謎團。善良又善於自欺的民間選擇了後者。於是“美人計”西施故事的大團圓結局,撫慰了中國民間的好奇心。
但是“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的記載顯然是有所本的。《墨子·親士》篇中第一次提到西施之死:“西施之沈,其美也。”“沈”通“沉”。西施沉江而死,是由於她的美貌—墨子已然斷言無疑。墨子出生並成長於春秋末期,即吳越故事的尾聲階段,又是緊鄰吳越的魯國人,或耳聞或目睹吳越故事的壯烈活劇,當是最權威的見證人。血腥的征伐之下,厚黑的陰謀之中,哪有什麼大團圓的意淫烏托邦啊。
再看範蠡的結局。《史記·貨殖列傳》載:“範蠡……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又一次、第三次出現了“鴟夷”!越滅吳後,範蠡不辭而別,改名叫“鴟夷子皮”,前往齊國。“鴟夷子皮”就是皮袋子。一個人好好地姓範名蠡,後來離開齊國到陶(今山東定陶)的時候又改姓朱,卻偏偏在離開越的時候改名叫皮袋子,這難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嗎?“鴟夷子皮”,這是什麼樣的名字呀!難道複姓“鴟夷”,名“子皮”?這件離奇的舉動發生在西施沉江之後,因此是範蠡和西施相戀的鐵證!
西施鴟夷沉江,範蠡痛不欲生。逃亡途中,浮舟於湖上,為了紀念刻骨銘心的愛人,范蠡拋棄了基本的更名原則,姓名不分地叫自己“鴟夷子皮”—以致西施死命的鴟夷為名。愛情,只有愛情,刻骨銘心的愛情,才能解釋如此離奇的舉動,也才能稍稍撫慰一顆破碎的心。這個名字不僅向天下公告了越王勾踐的殘忍手段,公告了範蠡和西施的生死戀情,同時草蛇灰線,傳遞出範蠡和越王勾踐的恩怨糾纏。
—臺灣小說家高陽如此解釋範蠡自稱“鴟夷子皮”的緣故:
鴟夷是用牛皮或馬皮做的酒囊,用得著時,虛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著時,不妨掩而藏之,範蠡以此自況,正就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一說,吳王夫差賜屬縷劍,命伍子胥自殺,用鴟夷盛了他的遺體,投之于江,所以範蠡自稱鴟夷子皮,在表示他亦是越王的罪臣。(高陽《清官冊》)
二說皆非。前者無法解釋為什麼後來齊國請範蠡做相的時候,範蠡拒絕的原因。既然“君子用行舍藏”,齊國請他做相,正是君子“用”的時候到了,為什麼還要“藏”起來呢?後者直以範蠡自為越王罪臣,就更離譜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藏良弓和烹走狗的人不仁義,並非“良弓”和“走狗”有罪在前。況且範蠡本非越人,乃是楚人,本來就是四海遊蕩,輔佐越王只不過是想成名立業,試一試自家本領如何,功成身退,再繼續遊蕩四海,何罪之有?
歷史學家們閉目塞聽,不願深究範蠡何以自況“鴟夷子皮”的真正原因,也許仍然是“成王敗寇”的心理慣性使然,因為西施之死揭破了帝王霸業之後的骯髒秘密;可是他們也錯過了考證出西施和範蠡相愛的鐵證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