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功 券
自序勸人廣積功德,以召福報,多辭無錢,何能積德?殊知功德全在於一點利人之良心,果能存心積德,則隨時隨處皆有功德可積也。熊勉庵先生著有《功德》一書,備指不費錢者甚多。予添續若干,並載官長、鄉紳二約,著爲功券一卷。自今而後,不論富貴貧賤智愚賢不肖諸人,而皆能積德也,豈專在費錢而己。試看書內種種功德豈獨利益於人,且更大有利益於己,真可爲消災免劫,積福積壽,積子孫積科第,若持左券而不爽矣,天基石成金撰。
鄉紳約
論行善是人人分內事,但是平常人爲善,力量有限,官長力量無窮。所以官長行一善事,便抵過平常人的百千萬件。其次就到鄉紳了。
那鄉紳如中堂,部院、科道、九卿、督撫、司道、有司,無論出仕與林下,那有沒力量的?所以鄉紳尤當急急爲善。一縣只一縣官;一州只一州官;一府只一府官。一縣、一州、一府中卻不是一個鄉紳,那地方興旺的所在,常時有幾十位鄉紳。這幾十位若在地方上合力行善,那一方便是福地了。若是那幾十位有些不妥貼處,那一方居民也就不消說了。所以鄉紳關係地方禍福,與父母公祖一同無二。往往有府州縣得了好官,要行好事,不得張紳幫助就行不去的。也有府州縣沒有興利除害的官,地方上有幾個好鄉紳也救得一半。看來鄉紳關係地方不小,所以鄉紳行善也有一件事勝平常人百千萬件的。
且如那牧民官,初到地方,任是聰明特達的,土俗民情哪里就知?唯有這鄉紳卻是鄉生土長的,哪一件事他不知?常時官府到任要訪求民間的利害,沒人說與他,那官長也只說地方中無利可興,無害可除,也就罷了。也有地方中有若大利害,那耆民百姓人等來條陳的,或是鄉間愚人不曾到過衙門,見了官長舉失措,不能申達下情。又或有能言會說的,多是不合道理,利口嘵嘵。又有一等奸狡利徒,借題條陳,假公濟私,不是實實利弊。所以道達民間利弊這個擔子專是鄉紳的責任。且是鄉紳平日有望的。官長自然欽敬,說來無有不依從的。縱有疑難的事體,從公起見,委曲敷陳也沒有不行的理。這樣看來世上好事那官長也只得做得一半、那一半還是鄉紳出來做了圓滿。這豈不是一件勝如百件、千件、萬件的善麽!
說來只用我開口,不曾我解囊,也只算做不費錢的功德,也不叫做什麽費力的事。但是如今鄉紳有兩等見解橫在胸中,所以不能行那一件勝如百件千件萬件的功德。
有一等級紳平常緘默不言,只是身家重事才去關說,這豈不是本分的,但只是自了身家,總不肯替人做些好事,恐也辜負了頭上進賢冠。
又有一等鄉紳只要閉門養重,就是自家事也不肯向公祖父母開口,只要人說他清介孤高,即有官長虛心來請教,也只半吞半吐,不肯替他擔擔子。卻不思同居一塊土地方上,那個不仰望我,若興得幾樁利、除得幾件害,那三常九族也沾我些恩惠,傳到後代子孫身上,也有些光彩。何苦抵死不開口,況且從公起見,官府也自明白,那裏就損了我的名節,虧了我的聲望!此一等也是自私自利,也前邊那一等爭差幾何!
古人說得好:一介之士,苟存心於利物,於人必有所濟。堂堂一個鄉紳與一介之士不同,若曾做過科道的,便是林下也有激揚的責任。若還曆過銓衡,也是有黜陟之權的。若再做過尚書閣老,更該爲國分憂,奠安這一方百姓,方爲不負朝廷。不是只一味杜門謝客便算做賢士大夫也!看來肯替地方造福,才是真正等一等好鄉紳。替地方造得一分福,便有十分人品,也就有十分陰騭留與子孫了。造得十分福,便有十分人品,也就有十分陰騭留與子孫了。自利利人一舉兩得,就是平日有些小小過誤,也都抵過了。畢竟好鄉紳子孫自然是書香不斷。若還一味緘黑,見義不爲,就是清如伯夷,廉如陳仲子,也不過是個自了漢。假饒做到極品,也不過一是代顯榮,哪有餘慶到得子孫身上!只可惜這不費力又不費錢、一件勝人百千萬件的功德,等閒放過了。也算不得讀書理有大見識的人。
我如今還有一等善事,也要鄉紳做去,這卻不費錢又不要央求官長,但須要實行去,方算得功德。看來這功德比那興利除害爲地方造福的事反覺難些。但只是能行了這功德,子孫世代書香地方也受福不淺。
說來鄉紳都是大根器的人,那裏有害人的事?只無奈子侄弟男習氣不好,就做出那不尷不尬的事來。再有那門下犬馬與豪奴悍仆,狐假虎威,就要湊成十分。再是各各宦家彼此仿效成風,把那要便宜占上風的事,當做理之當然,就有無窮受害的人。鄉紳那裏盡知,有人說他不是,他還要怪那說話的人哩。殊不知極好的鄉紳家造出極不好的事,都是此輩所爲。所以鄉紳家第一要教子弟,教子弟不是單單教他做文章,第一要教他明道理,教出一個明道理的子弟來,便是家門之福也,實是地方之福。第二就要教家人,那生事害人的掌家,不是主人得意的親隨,就是公子介弟的寵倖。這裏最要覺察,一些不到,就要被他瞞過了,就要受他的負累了。
至於投在門下的人,多是要假我的勢力行他的胸臆,鄉紳們或見他才調,要用爲腹心,不知一旦線索在手,他就用起主人來了。莫說前朝大老家有廖瑩中,董心葵那班門客,就是平平宦家也須有個負隅之虎,中山之狼,食心之蝥哩,這樣人切不可收留在門下用。那奴僕們寧可要樸實良善的,平日當要戒飭他不許他生事害人。這樣鄉官就是古時陳太邱、王彥方那一班人也不過如此。這雖不曾爲地方興利除害,那地方受他的福也不少了。
我還有一件善事,也望鄉紳們做去,卻是鄉紳家力量優爲的,一發是不費錢的,大凡一方有一個鄉紳,便爲那一方的表范,鄉紳家好刻薄,那一方都學得刻薄了;鄉紳家好勢利,那一方都學得勢利了;若還有一個鄉紳儉樸淳篤、謙虛好禮尊賢下士、凡事讓人,那一方中哪個不敬重他仰慕他?也就大家仿效他了。可見鄉紳原是一方的表帥模範,風俗的美惡,人心的厚薄,都從這鄉紳身上做出來的。若有好鄉紳,表正得一方,化得那一方的風俗,都是好的。他心都是厚的,那一方的善都歸那鄉紳了。豈不是一件勝如百千萬件麽?
又有一件好事,尤望那鄉紳們做去,也算做不費錢的功德。鄉紳家成人的田房産業原是要留與子孫受享的,遇著那人家不肖子孫,將田産來賣與我,我就該生警戒心,要想到自己子孫身上。價銀照時價,要從厚些,許他的銀子克期給與會他,還要款款問他:何處用?勸他切不可浪費。那不肖子孫,或者因這大人君子勸化他,從此學好,豎立起來也不可知,遇那呆愚子孫,將那田産來賣的,就當生憐憫心,要想到自己子孫身上,照前與他的價銀。交付銀子時,還要好好問他哪里用?或是替他照料一照料,或者那呆愚的人,不受人的欺弄也不可知。若遇著人家有至急的事,倉惶棄産的,卻不要乘危肯勒他,卻不要顛倒頓挫他,別家兩次三番兌銀子,我卻一天平兌足與他,濟他之爭。若有可以替他排解的去處,替他排解一排解。遇有可以鎮壓的,替他鎮壓一鎮壓。卻不准折他銀子,那人就受我的許多福庇。這功德也就不小了。如此成産,如此長厚,自然子子孫孫千萬世受享不盡矣。
我今另有幾件費錢的功德,更望鄉紳們著力做法,這費錢的功德除了鄉紳誰人能行?說來卻又是鄉紳本分內該行的。那鄉紳們受了朝廷的高爵厚祿,原該替地方上做好事的。既讀了聖賢的書,明白道理,原該見義必爲的。況且又有極多的利益,慶流子孫的妙處在裏面,如何不行?只是有那齷齪小見的人,捨不得銀子,向他說不得。獨有那大本領、大見識、大度量、有大福祿的人一說即明,一撥便轉,聽了就去行的。
那費錢的事也不是一件,我且略說幾椿,比如那緊急錢糧官司,欏打著鎖禁血比百忙裏無處設法,意要賣兒賣兒的,我替他墊了錢糧,免了敲比,完了骨肉,這豈不是極大的陰功麽?或遇著幫家舊族,或系先賢後裔,有那子孫流落下賤的,我極力拔出火坑,或見先賢墳墓無人看守,被人侵佔,或是崩圯的,我替他清出來,修整完備,豈不是感動幽冥的好事?又如遇大路橋梁要津往來的,或倡率修造,或獨立完成。如遇饑荒年歲餓孚流離的時候,勉力賑濟去,或遇生日彌月,省了筵戲,或施貧人,或賑獄囚。或遇天寒酷冷,施捨棉襖。或遇時行瘟疫,盛暑瘧疾,聘請名醫開局施藥。或遇枯骨暴露,備棺掩埋。或遇路上死人,施與棺木。或施夏茶冬湯,豈不是萬人感仰、鬼神欽敬的事麽?如此等事誰不要做,誰不知是好事,爲何行者稀少?只因有個疑關打他不破,所以不能發心。大約是看那銀子是現在的功德,實落受用,那陰功善事還是涉茫的,又恐銀子用去後來沒有接濟,又或說我用銀子救人,人未必肯拿銀子來救我,不過是這幾種念頭打算不定,所以不能發心,就是有人勸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卻不知銀子是個涉茫閃爍提拿不定的東西,陰功善事反是個實落有據的。只是不曾參津得透,所以委決不下。
我今且按下陰功善事,先請鄉紳先生將這銀子的機關,勘驗他一勘驗,若看破了這銀子機關,自然要發心行善了。先請鄉紳先生從自己身上看一看,如今我的銀子可是祖宗留下的?不是祖宗下的?若是祖宗留下的,也就不消說起,若不是祖宗留下的,可見生下我來,就有我的福分,也不是專造著祖宗的。我生下那子孫來,又有子孫的福分,也不是專靠著我的。我的銀子今日用了行善做功德,何愁日後沒這東西?也該放心用它了。再從子孫身上看一看,那子孫聰明才能還要象我,做鄉紳也不用我積攢銀子與他,若還不能力鄉紳,遺留與他的忒多隱生前又不曾積德,這銀子恐反成了子孫的禍胎。
看到這裏,這銀子也該發心用來行善了。再請鄉紳先生更從自己家裏看一看,日日要吃飯是少不得這銀子,個個要穿衣服是少不得這銀子的,還要娶親嫁女也是少不得這銀子的。除了這幾件事,銀子也就用不著了,何不拿來行善事積陰功呢?怎奈那鄉紳堆金積玉,只是哭窮,只說是不夠用的。我想他那裏不夠用,那曾見不夠買飯吃,不夠買衣服,不夠娶親嫁女,多只是不夠他侈靡浪費罷了。若將這銀子浪費了卻也可惜,何不將來行善事積陰功?看到這裏,也看破十分了。難道還捨不得用,還不去行善積德麽?
我還有一句苦口的言語,篤勸鄉紳先生,若要鄉紳先生們傾囊倒篋,盡數用去行善,委是也難。若是只將浪費侈靡一項節省了,去做好事有何難處?且是將那無益的煩費,行那有益的陰功,豈不是極妙的事?怎奈鄉紳先生又欠高見,只說我們宦家體面所在,不得不然。我今再將體面兩字大家商量一番:恩周三党這是鄉紳的體面;澤及九族這是鄉紳的體面;萬民感仰、諸人欽敬這是鄉紳的體面。若只是衣服華麗,筵席整齊,房屋軒昂,這也不算做體面;行止害人,這叫做沒體面;或是占田某月地,這叫做沒體面;行止有虧,清議不容,這叫做沒體面。若還是老實本分,不好奢侈,難道就是沒體面?且將那誇多鬥靡的銀錢都用去行善作功德,積得於門高大,子孫世代做鄉紳,人人賽他不過,這卻是極大的體面。只是如今鄉紳先生一向豪華慣了,我如今勸他儉樸本分,省了銀錢做這行善的勾當,不免說我們酸氣,亦且他是要自家受用的。如今勸他損己利人,不免又笑我們呆氣。
又有一等鄉紳先生從那寒窗困苦中來,他把這銀子未免看得太重了。我們向他說這等話,不是伸舌擺手,就是掩口搖頭,這也不必評論是非,只是要鄉紳先生再將那銀子的機關著實的再看他一看。這銀子原是天地間的神物,是浪費它不得的,卻又是窖藏了它,它就變生怪異了。
只如那晉朝何曾,他生在世家,奢侈慣了,一日間用了一萬錢的作料,還說沒有下箸處。到得兩代後,他的子孫就沒有衣食,貧窮下賤了。那何曾就是個有識見的,尚且如此,豈非是暴殄過分了麽?又見有許多財富人家,房屋衣冠華麗僭越,或生事的光棍借題陷害,抄沒了他。或盜賊平空打仗劫了他。我也數說不盡。豈不是奢侈的沒有了麽?
只有那窖藏,自謂留與子孫世世受享,卻不知銀子這一件神物真是作怪,那銀子所在,人人側目。銀子越多,惹禍更速,那怕你會算計會收拾,不知怎麽樣就有個不測之事,取了它去,這也是說不得的。我請鄉紳先生們試看,如今可有個二十年、三十年無事的財主麽?向這裏著一著眼,這銀子也是消窖藏它的。
且道這銀子窖藏它不得,浪費它又不得,畢竟如何才是?我今分明說破了吧,只有用它去行善萬無一失。有了陰功善事,鬼神就來庇護他,沒銀子的也就有了銀子,有銀子的一發世世享用不了。這陰功善事,猶如點化的大丹一般,那銀子遇著它,都分外精彩起來,也就用之不盡了。又如那鎮庫的寶貝一般那銀子有了它,都一毫沒處走失了。如此看來,可見那銀子反是個捉拿不定的,陰功善事反是個實在有據的。看破了這個機關,自然要發心行善做那費錢的功德了。
我今再說個現成的榜樣與諸先生看:當初那範文正公也是個窮秀才,他在長白山讀書時斷齏畫粥極是清苦的。後來做了宰相,他卻不把銀子放在眼裏。一日命公子范純仁收租去,運了八百石麥,來家路上,行善事都給與人了。回來見父親時,文正公問他:“此行可遇著故人否?”公子說道:“遇著故人石曼卿,他說家三喪未舉。”那文正公便說道:“何不將那麥舟助他?”公子回說:“已與之矣。”你看這范先生父子們是何等樣手段,是何等樣度量!
文正公又在蘇州買了一個南園,有風水先生說:“此地氣脈極旺,將來要出一鬥芝麻的進士。”那文正公說:“有這些進士,我家如何獨佔了?”遂推爲學舍,就是如今蘇州的府學。這學中真也出了無數的舉人進士,都是范家讓出來的。這是何等樣心腸、何等樣識見!誰知那范家的舉人進士卻也不少,自宋朝直到如今,那一科沒有范家人!這豈不是古今第一等的大功德,輕輕被範文正公做去了。古今第一等的便宜整整被範文正公占盡了。只是他有了那大識見,方有這大度量。有了這大度量,才有他這大手段。有了之大手段,才有他這大福分。
如今的鄉紳先生也有做過尚書的,老科道九卿的,也有做過督撫司道有司的,其中豈無範文正公這樣?范忠宣公這樣公子?只是要信得真切,大發良心,大開手段,照依那浪費的樣子常堂做去,那古今第一等的大福分管取到手,又豈止那百千萬倍,真乃是萬萬倍的利益也。籲!利益如此,我知賢士大夫自當勇往直前,決不肯因循卻顧,坐讓便宜以與人矣。
兩約言,忠告善道,法遜兼施,淑世仁心,最爲諄切。要知官長鄉紳總一人而已,在官爲官長,在鄉爲鄉紳,亦總一心而已。爲善於鄉者居官,定有惠政;爲善於官者居鎮,定有令聞。舉期加彼,初不過自盡其心,而所及者甚廣矣。今以一人倡之,數十人和之;十人倡之,數百人從而和之,無量億人又從而和之。一時倡之,數千百世又從而和之。天地之心,生民之命、萬世之利皆在於此。其功德豈可思議乎哉!昔孔子告季康子曰:“子穀善而民善矣。”風行草偃,勢所必至;上行下效,理有固然。然則己率人化成美穀,端有賴於在位之君子、有道仁人主持世教。焉可以不深念也。
【注釋】
①嘵嘵(xiāo囂):爭辯聲。②*(ái)傻(文中換爲呆,善書網注)。③範文正公:即范仲淹(989——1052),北宋政治家、文學家。字希文,蘇州吳縣(今屬江蘇)人。諡文正。④范忠宣公:范仲淹子純仁,諡忠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