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萬曆一個公道（萬曆二十年，壬辰龍1592長篇連載)
序
黃仁宇教授在其萬曆十五年一書所寫的自序中，有這麽一段話：
“結論從材料中來。多年以來摸索於材料之中，我對明史中的若干方面形成了自己的初步看法，開始擺脫了人云亦云的束縛，這些看法容或有所不當，但多少總可以有助於學術界的探討。“
結論必須從材料中來，研究歷史，讀歷史，談歷史，是在研究過去所發生過的事，所談的都必須有根據，要不，就是在重新“創造編造歷史“，結果成爲“歷史發明家。
“開始擺脫了人云亦云的束縛“，研究歷史，讀歷史，談歷史的人，特別是史學者，史學家，如果也還都人云亦云，那算是什麽研究。人云亦云，拾人牙慧，不是了無新意，要不就是以訛傳訛。尤其是面對大清帝國以來，有計劃的花了近百年時間，在鎮壓屠戮漢人的氛圍之中整編出來，然後焚燼原始資料的明史，那些傳到今日的“人云亦云”，其實就是現代術語所說的“植入性宣傳”，明史留下來的也就是大清帝國康雍乾三朝有意的”創造明史”。
舉個例來說，今天人云亦云的明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荒淫無道，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是基本的重要依據，而且流傳至今，影響重大，創造了酒色財氣這個成語。這份奏疏是在萬曆17年（1589）12月21日，（明神宗實錄卷218頁4085頁），大理寺左評事（正七品）雒於仁上的，一個正七品在大理寺裏最低階的官，而且不是言官的官員，膽敢上這種奏疏，並且能流傳下來，是不容易的。
我們可以猜雒於仁當時是爲了嘩衆取寵而邀名，也可以猜他一片赤膽忠心但言詞不夠講究等等，可是讀歷史研究歷史，應該去分析當時的政治環境與氛圍，掌握雒於仁寫這份奏疏的心理與時空背景。
這樣，首先可以讓我們後人明白當時的言論尺度。明白地說，帝王對言論的容忍尺度，反映的就是該專制帝王的殘暴程度，以及當時是否可以大鳴大放的政治環境。
再者，神宗皇帝當時是否真有酒色財氣四大問題，也應該是個重要的研究課題。
如果萬曆皇帝真是酒色財氣樣樣俱全，那麽我們必須坐實他就是個那樣的人。反之，如果他不怎麽酒色財氣，那我們應該還他一個公道。在本文中，希望以史料來說話，來確定這些“訛“是不是存在。
詳細進行分析比對探討是檢驗真理唯一的最好辦法。
黃仁宇教授是正確的，“我對明史中的若干方面形成了自己的初步看法“，而“結論從材料中來“。這點是能夠與讀者共勉的。
本文中將大量引用許多奏疏的原文，而不將其放在附錄當中，爲的是爲讀者提供方便，節省時間，不必再去翻查資料，同時也希望避免斷章取義的失誤。讀者可以在本文中，直接從所錄的原疏裏面，自己得到結論。
引言
關於人云亦云的明神宗萬曆皇帝的酒色財氣問題，我們可以從樊樹志教授的萬曆傳說起。因爲，這本書的書名就叫萬曆傳。
樊樹志教授在其萬曆傳一書中的第269頁，該書第23節“酒色財氣“，起頭的第一段是這麽說的，
“神宗是個酒色之徒，大婚以後沈迷於酒色，年紀輕輕，身體卻虛空的很。“
樊教授以這一段話作爲該書這一節酒色財氣的引言，其實也差不多等於是樊教授先有結論，再找根據的治學方式的展現。當然然結論下得更辣的還有閻崇年教授在明亡清興六十年一書中說的：“（萬曆皇帝）沈湎酒色。萬曆帝嗜酒，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結果上行下效，朝野上下，宴舞酣歌，常常通宵達旦。他還寵倖鄭貴妃，每天過著昏天黑地、腐朽糜爛的生活。“不過閻教授是上電視說的，比較像說書而非學術探討，屬於言責自負，沒有討論的空間與必要。
然而，關鍵是，神宗皇帝是個什麽樣的酒色之徒？根據在哪里？
萬曆傳270頁，第一段：
“萬曆十四年（1586年）九月十六以後，因病連日免朝。到了二十六日又傳旨免朝。三十日，命司禮監傳諭內閣：朕前禦門，已于卯初起矣。一時頭暈眼黑，力乏不興，已諭卿等暫免朝講（視潮，日講）數日，以爲靜攝服藥。近連服藥餌，身體虛弱，頭暈未止。茲當孟冬時享太廟，暫遣公徐文璧恭代。這個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的毛病，便是沈迷酒色的結果。“
樊教授引了上面這一段資料，並且下了結論：這個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的毛病，便是沈迷酒色的結果。
這真是個如何治史學的問題。怎麽可以當一個人有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的毛病，馬上便是直指是因爲沈迷酒色的結果？
該頁第二段：
“這件事引起了官員們的關注。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字思仁，浙江東陽人）因爲主管祠祭事務，聽說皇上因頭暈眼黑，不去享祭太廟，便上疏要皇上“慎起居“，即注意節制酒色之事。盧洪春似乎頗精通醫術，爲皇上分析病理，說得頭頭是道：
“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強固，頭暈眼黑等症，皆非今日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傷聖母之心，下駭臣下之聽“；
“果如聖諭，則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爲患也深”。“
樊教授接著說：“說得再明白不過，外間傳言皇上馳馬試劍跌傷額角云云是假，病根在於”衽席之娛“。所謂“衽席之娛”，就是耽於女色，房事過密。盧洪春說，萬一有裨家野史，掇拾道聽，私托筆記，垂之後世，陛下又何以自解！“
樊教授引了盧洪春奏疏的幾段話，希望作爲“這個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的毛病，便是沈迷酒色的結果。“這個結論的根據。
神宗萬曆皇帝的諭旨是說了：“一時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盧洪春想當然耳，這可以是屬於“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的症狀。樊教授也是想當然耳，而且是想盧洪春大論的當然耳。我猜，社會上大多數人可能也應該都是如此想當然耳，皇帝嘛，三宮六院的，房事過密，肯定不假，想當然耳。
但是搞歷史，作史，給前人寫傳，是會流傳後世的，能不慎乎？
這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的毛病，其實只要來個重感冒就有了。要不，貧血也能有。或者血糖過低，也能頭暈眼黑力乏不興。不過，我們不是來討論醫學問題的，但是必須理清的是，這個史能這麽治嗎？這個傳能這麽寫嗎？
有任何證據能說明神宗萬曆皇帝耽于女色，房事過密嗎？盧洪春的奏疏能當證據嗎？一個正六品主事小官能知道宮闈之事嗎？都是猜的！盧洪春猜，樊教授把盧洪春的猜照單全收。
盧洪春猜的最後下場是得到一道聖旨“盧洪春這廝，肆言惑衆，沽名訕上，好生悖逆狂妄。著錦衣衛拿在午門前著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爲民當差，永不敘用。“
樊教授猜的結果是出了一本書叫做萬曆傳，擺在書店，擺在圖書館。
萬曆完全不上朝，20多年完全不與外廷的文官見面，是從萬曆26年（實歲35歲）開始的。所謂上朝實際上是包含幾種活動，禦殿，視朝，朝講，經筵，廟享等。
然而，不與文官見面並不表示萬曆不批公文，不處理公事。
萬曆14年，時年實歲23歲，開始請病假，請病假請了一輩子，卻活到58歲，幹了48年皇帝。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了萬曆皇帝其實可能還是懂養生那一套的，而且可能沒生過什麽大病。而完全不與外廷的文官見面，應該是有其他的道理。
至於請病假找理由，諸如頭暈眼黑，連日動火，。。。等等理由，與耽於女色，房事過密能有絕對關係嗎？答案是，未必。
接著，樊教授在該書第273頁，提到了雒於仁。樊教授這麽說：而這年年底大理寺左評議雒於仁（字少經，陝西涇陽人）的上疏，以其直言不諱引起了朝野上下的強烈反響。
以其直言不諱引起了朝野上下的強烈反響。有這回事嗎？證據在哪？這是典型的習慣性想當然耳。
樊教授接著說：“雒於仁以極大的勇氣寫了一本譴責皇上酒色財氣的奏疏，送了上去。這是萬曆一朝批評皇上品行與私生活的難得好奏疏，講得頭頭是道，句句觸及了神宗的要害。“
雒於仁這份奏疏是不是萬曆一朝批評皇上品行與私生活難得的好奏疏，老實說，見仁見智。但，我也可以大膽的猜，這種難得的好奏疏要是上給康熙雍正或乾隆，可以保證雒於仁人頭落地兼誅九族。並且這種奏疏能否流傳下來到今日來俗雅共賞，大家也可以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
雒於仁寫這份奏疏，是不是僅僅在關心萬曆皇帝的個人私德問題，還是背後有著深刻地反映時局的目的，或者是雒於仁個人嘩衆取寵沽名釣譽的個人動機，也或許是同儕同年集體加入政爭的一環，這些都是謎團。
但是，最可怕的是我們今天四百年後的史學家，隨便拿著當時一個小官上的一份奏疏，就開始對當時所發生的事情作出粗魯的認定。這是非常缺乏責任感的學術風格，很值得檢討。
我們必須以今天21世紀的社會科學精神，在有限的史料中，盡力來對這件事進行分析討論，希望能夠客觀合理的解讀當時大明帝國到底是在什麽樣的道路上前進。
不過，在正式看萬曆皇帝與雒于仁雙方說法之前，必須先重現從張居正死後的萬曆10年下半年一直到雒於仁上疏的萬曆17年12月21日爲止的七年內所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在這些時空背景下的所産生的政治氛圍，政治情勢，以及人事傾軋升降等情況，特別是還要把萬曆皇帝從19歲成長到26歲的青年皇帝掌控皇權的過程加入考慮。這些，應該是幫助我們瞭解，掌握，或者比較能夠根據時代的發展與政治氛圍的變異。來比較準確的猜測雒於仁寫這份奏疏的時空背景以及他當時的心境與圖謀的基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