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貼】馬先生的道德門
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坐於幕下而啜之,盡一杯。文侯謂睹師贊曰:「樂羊以我之國外,食其子之肉。」贊對曰:「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誰不食!」樂羊既罷中山,文侯賞其功而疑其心。--《戰國策》
樂羊食子是一個相當有名的故事,與其類似且更著名的,
還有管仲死前對豎刁、易牙、開方三人的判斷,也變成了一個判斷人性的基準。
但其實這對樂羊來說並不見得公平,畢竟不像後者三人,樂羊沒有後續的事蹟,
來讓人判斷他的品行是否真如睹師贊所言。他有可能是巧而詐,但亦有可能是直而愚。
後世類似的例子,如南朝梁的羊侃在侯景圍臺城之際面對同樣的威脅,
他選擇的是彎弓射子,但與樂羊不同,兒子並未成為肉湯,羊侃也沒有得到殘忍非情的評價。
初,侃長子鷟為景所獲,執來城下示侃,侃謂曰:「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復計此一子,幸汝早能殺之。」數日復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為死,猶復在邪?吾以身許國,誓死行陣,終不以爾而生進退。」因引弓射之。賊感其忠義,亦不之害也。--《梁書》‧〈羊侃傳〉
而於樂羊的例子來說,他沒有羊侃的幸運,兒子已經被做成肉湯了,
樂羊把它倒掉、或是好好放到棺材裡埋葬,就會比較「近人情」嗎?
所以對樂羊來說,這件事其實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
我之所以先提樂羊食子這段故事,就是因為這個故事跟我接下來要講的馬先生──馬超,
事實上也有異曲同工之處。馬超的「不孝」已經被罵很久了,
而隨便翻開《三國志》,馬超不孝的證據似乎也俯拾皆是。不愛其親啦、弒父之逆子啦....
但是如同上面樂羊食子,馬超是否真正不孝?一個「搥胸吐血」、悲嘆「闔門百口,一旦同命,今二人相賀邪」的人,會是「不愛其親」的人嗎?
我一直認為馬超的不孝問題,其實是一個「風評被害」的問題。
馬騰死亡的時間點是揭發這個問題的關鍵,也是解開這個問題的關鍵,
誠然馬騰之死並不如《演義》所宣稱的是在馬超起兵前為曹操害死,
(順便說句,很有趣的是這件事並不是羅貫中的發明,而是早在《平話》,
就寫曹操害死馬騰,而馬超為之起兵報仇了,足見民間傳說袒護馬超之早)
但也並非馬超一起兵馬騰就遇害,依照《典略》,馬騰一族處刑在馬超兵敗潼關之後。
是歲,曹公西征,與超等戰於河、渭之交,超等敗走。超至安定,遂奔涼州。詔收滅超家屬。
這代表馬騰之死,其實是他失去了人質的利用價值後,作為一種處罰與殺雞儆猴之用而死的,
也是法斯特666版友在另一串裡提過的「政治角力」之意。曹操之前之所以不殺馬騰,
一方面是防備重蹈董卓覆轍(董卓殺袁隗一家,結果反倒使袁紹成為悲劇英雄,更增人氣),
另一方面也是預備萬一之時能夠運用。換言之,殺死馬騰的直接原因,
並非「馬超舉兵」,而是「馬超戰敗」。如果勝了,馬超能用某種方式迎回人質,
或是馬騰能自行逃出許都,那恐怕就沒人會指責馬超「不孝」、「不愛其親」,
甚且反而會說他「光耀馬氏一族門楣、重振馬援當年雄風」吧?
當然這並不完全是一個成敗論英雄的概念,馬超以父親族人性命為政治賭注,
大概也沒法稱的上純孝。而對馬超來說,最苦悶的就是以父親族人為賭注,
以旁觀者立場來看並不是馬超能走的唯一一條路。
曹操列兵隴右本來就有威嚇的意思,高柔已經預言過,曹操應該不會沒有心理準備,
或者曹操的本意可能就是武嚇涼州諸將,使其解兵來降。
如果馬超這時不抵抗、不起兵,完全順從曹操,可以預見的就是申儀、申耽、臧霸的未來,
剝去所有兵權後給一個顯赫但沒有實權的官職,全族移到京畿去,
過著富貴榮華但無兵無權也無表現,給人眷養的日子。──但老實說,這也沒甚麼不好,真的,
「舍群盜,列功臣,去危亡,保宗祀」有甚麼不好?好得很啊!
但這樣就不會是在潼關殺的曹操割鬚棄袍,名列五虎大將的錦馬超,
而只是一個好像能打點仗,政治敏感度不錯,關鍵時刻站對邊但面目模糊的軍閥之一。
馬超在安穩與野心、平庸與不凡之間選擇了不凡的野心,他的謬誤與其說是無親情,
不如說是他沒有認識到自己沒有爭天下的才幹。
再回頭看看批評馬超不孝的那些聲音吧。扣除連裴松之都嫌其「太苛」的道德潔癖患者孫盛,
張魯部將攻擊馬超很明顯是出於嫉妒(又魯將楊白等欲害其能(《典略》)),
至於楊阜、趙昂等涼州士族,他們如此痛恨馬超的原因,難道只因為馬超是「弒父之逆子」嗎?
不管馬超多麼滅絕人倫,那也畢竟是馬家家務事,
難道為了別人家務事,涼州士族不惜拚盡全族性命,跟馬超來場血洗血的鬥爭嗎?
馬超自毀其諾言,殺害了涼州刺史韋康,破壞了涼州士族仰賴的道德與利益結構,
才是真正的原因吧?馬超還沒殺韋康,在隴上起兵時,隴上郡縣可是「皆應之」呢,
足見涼州士族本來對這個「不孝子」也沒這麼反感嘛。
所以馬超不孝,與樂羊食子,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視為一種「欲加之罪」。
不過我也不是要說馬超就是無雙裡那個「我か義の刃(ry)」的正義小超人,
馬超有他的人格問題,但並不是關於孝順或是親情上的。
羅貫中在《演義》中,將楊阜所稱「超有信、布之勇」,改成「呂布之勇」,
其實某層意義上很準確地抓住馬超的人格特色。
我們又要來看被裴松之罵得要死的《山陽公載記》了。
一如我以前論過荀彧與伏皇后一事一樣,這雖然如裴松之所言是個虛妄的記載,
但只要並不是袁暐的「發明」,這種謠言、流言,某種程度上就能反映當時的輿論背景。
山陽公載記曰:超因見備待之厚,與備言,常呼備字,關羽怒,請殺之。備曰:「人窮來歸我,卿等怒,以呼我字故而殺之,何以示於天下也!」張飛曰:「如是,當示之以禮。」明日大會,請超入,羽、飛並杖刀立直,超顧坐席,不見羽、飛,見其直也,乃大驚,遂一不復呼備字。明日歎曰:「我今乃知其所以敗。為呼人主字,幾為關羽、張飛所殺。」自後乃尊事備。
這篇記載的價值在於:劉備方的人,是如何看待馬超這個明星級降將。
──一個自大、輕薄、粗魯、無文的軍閥。
再看看《英雄記》記載呂布初會劉備的過程。不覺得似曾相似嗎?
英雄記曰:布見備,甚敬之,謂備曰:「我與卿同邊地人也。布見關東起兵,欲誅董卓。布殺卓東出,關東諸將無 安布者,皆欲殺布耳。」請備于帳中坐婦牀上,令婦向拜,酌酒飲食,名備為弟。備見布語言無常,外然之而內不說。
所以毋寧言之,馬超的人格特質,(就外人看來)可能有某個部份是跟呂布非常相像的:
剛愎自大、見利忘義、缺乏遠見且輕薄無禮,
甚至他可能比起呂布還更缺乏政治智慧,如殺韋康一事,以漢朝二元忠誠論來說,
殺刺史是大忌(尤其還毀約殺之),這件事問劉備就知道了,呂布都沒幹的事,馬超卻幹了,
下場就是比呂布還快速地邁向眾叛親離的毀滅之道。
馬超的幸運在於他最終終於了解自己沒有爭奪天下的福分,終於選了個主人歸順,
而且還是被後世多數史家視為「正道」的主子──即所謂「乖道反德、託鳳攀龍」,
如何焯所言「幸得所歸,不終名為賊」。
馬超有他的道德門問題,但他過不去的那扇門,不見得是開在「孝」字那一端。